第二场 城堡中的厅堂

“哈姆莱特及若干伶人上。”

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,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,一个字一个字打舌头上很轻快地吐出来;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们一样,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,那么我宁愿叫那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。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这么摇挥;一切动作都要温文,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,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,免得流于过火。啊!我顶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满头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,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,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低级观众听了出神,他们中间的大部分是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以外,什么都不懂。我可以把这种家伙抓起来抽一顿鞭子,因为他把妥玛刚特形容过分,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对他甘拜下风。(妥玛刚特是基督徒假想的伊斯兰教神祇,希律是耶稣诞生时的犹太暴君,二者均为英国旧日的宗教剧中常见之角色。)请你留心避免才好。

我留心着就是了,殿下。

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,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,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;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,你不能越过自然的常道;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,自有戏剧以来,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,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,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。要是表演得过分了或者太懈怠了,虽然可以博外行的观众一笑,明眼之士却要因此而皱眉;你必须看重这样一个卓识者的批评甚于满场观众盲目的毁誉。啊!我曾经看见有几个伶人演戏,而且也听见有人把他们极口捧场,说一句比喻不伦的话,他们既不会说基督徒的语言,又不会学着基督徒、异教徒或者一般人的样子走路,瞧他们在台上大摇大摆,使劲叫喊的样子,我心里就想一定是什么造化的雇工把他们造了下来:造得这样拙劣,以至于全然失去了人类的面目。

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纠正了。

啊!你们必须彻底纠正这一种弊病。还有你们那些扮演小丑的,除了剧本上专为他们写下的台词以外,不要让他们临时编造一些话加上去。往往有许多小丑爱用自己的笑声,引起台下一些无知的观众的哄笑,虽然那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应当集中于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;这种行为是不可恕的,它表示出那丑角的可鄙的野心。去,准备起来吧。“(伶人等同下。)”

“波洛涅斯、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。”

啊,大人,王上愿意来听这一本戏吗?

他跟娘娘就要来了。

喂!霍拉旭!

“霍拉旭上。”

有,殿下。

霍拉旭,你是我所交接的人们中间最正直的一个人。

不,不要以为我在恭维你;你除了你的善良的精神以外,身无长物,我恭维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?为什么要向穷人恭维?不,让蜜糖一样的嘴唇去吮舐愚妄的荣华,在有利可图的所在屈下他们生财有道的膝盖来吧。听着。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、察择贤愚以后,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,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,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,命运的虐待和恩宠,你都是受之泰然;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,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,那样的人是有福的。给我一个不为感情所奴役的人,我愿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,我的灵魂的深处,正像我对你一样。这些话现在也不必多说了。今晚我们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,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;当那幕戏正在串演的时候,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,注视我的叔父,要是他在听到了那一段戏词以后,他的隐藏的罪恶还是不露出一丝痕迹来,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,我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黑漆一团了。留心看他;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;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,给他下一个判断。

很好,殿下;在演这出戏的时候,要是他在容色举止之间,有什么地方逃过了我们的注意,请您惟我是问。

他们来看戏了;我必须装出一副糊涂样子。你去拣一个地方坐下。

“奏丹麦进行曲,喇叭奏花腔。国王、王后、波洛涅斯、奥菲利娅、罗森格兰兹、吉尔登斯吞及余人等上。”

你过得好吗,哈姆莱特贤侄?

很好,好极了;我过的是变色蜥蜴的生活,整天吃空气,肚子让甜言蜜语塞满了;这可不是你们填鸭子的办法。

你这种话真是答非所问,哈姆莱特;我不是那个意思。

不,我现在也没有那个意思。“(向波洛涅斯)”大人,您说您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,曾经演过一回戏吗?

是的,殿下,他们都称赞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哩。

您扮演什么角色呢?

我扮的是裘力斯·凯撒;勃鲁托斯在朱庇特神殿里把我杀死。

他在神殿里杀死了那么好的一头小牛,真太残忍了。那班戏子已经预备好了吗?

是,殿下,他们在等候您的旨意。

过来,我的好哈姆莱特,坐在我的旁边。

不,好妈妈,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哩。

“(向国王)”啊哈!您看见吗?

小姐,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?

不,殿下。

我的意思是说,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?

嗯,殿下。

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?

我没有想到,殿下。

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,想起来倒是很有趣的。

什么,殿下?

没有什么。

您在开玩笑哩,殿下。

谁,我吗?

嗯,殿下。

上帝啊!要说玩笑,那就得属我了。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?您瞧,我的母亲多么高兴,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。

不,已经四个月了,殿下。

这么久了吗?嗳哟,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,我可要去做一身貂皮的新衣啦。天啊!死了两个月,还没有把他忘记吗?那么也许一个大人物死了以后,他的记忆还可以保持半年之久;可是凭着圣母起誓,他必须造下几所教堂,否则他就要跟那被遗弃的木马一样,没有人再会想念他了。

“高音笛奏乐。哑剧登场。”

“一国王及一王后上,状极亲热,互相拥抱。后跪地,向王作宣誓状,王扶后起,俯首后颈上。王就花坪上睡下;后见王睡熟离去。另一人上,自王头上去冠,吻冠,注毒药于王耳,下。后重上,见王死,作哀恸状。下毒者率其他二三人重上,佯作陪后悲哭状。从者舁王尸下。下毒者以礼物赠后,向其乞爱;后先作憎恶不愿状,卒允其请。同下。”

这是什么意思,殿下?

呃,这是阴谋诡计、不干好事的意思。

“致开场词者上。”

这家伙可以告诉我们一切;演戏的都不能保守秘密,他们什么话都会说出来。

他也会给我们解释方才那场哑剧有什么奥妙吗?

是啊;这还不算,只要你做给他看什么,他也能给你解释什么;只要你做出来不害臊,他解释起来也决不害臊。

殿下真是淘气、真是淘气。我还是看戏吧。